images  

我想談談三段我記憶中和「生命消逝」有關的經驗。

 

民國83

我們一群還未滿十八歲的玩伴,還等不及考上駕照,就開始到處騎著改裝摩托車在大街小巷中胡亂飆竄。

 

在那個年代,能將一部50cc的小Dio改裝成時速可以輕易破百公里的風火輪,在同儕之間絕對是一樁拉風的成就。騎上車之後,比直線加速、比彎道壓車、比頭中尾速的極限,什麼都要比,完全把面子壓在活命之上,只為了滿足街頭小痞子的莫名尊嚴。

 

有一天,大夥兒又相約外出騎車,這趟行程的目的地是烏來,中間會有一段蜿蜒的山路,正好可以滿足大家的競速表演慾及驗收機車改裝新零件的成果。

果然,一轉進山區道路之後、每個人的油門開始快速的收放,身體隨著道路左曲右彎不斷的改變重心,車身側殼和柏油路始終保持著危險的接近,每一顆心臟都因為興奮感在快速跳動,腎上腺素的分泌讓每個人的呼吸急促,在安全帽裡的喘氣聲響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

 

朋友阿毛那天車騎得非常悍,加速加得猛,超車超得兇,就連盲彎也照衝不誤。

他有好幾次跟對向來車的近距離驚險會車,讓我們每個人都冷汗直流,但阿毛已經玩上了,愈玩愈兇愈亢奮

 

終於,有輛公車從盲彎衝出來,阿毛驚慌之餘,下意識地將車身一壓,壓過頭,車殼重重的磨擦地麵,車輪失去抓地力,整台車開始離開阿毛往外滑

因為離心力作用,阿毛整個人也跟著往同一個方向滾動….

 

最後阿毛滾進公車車底,車輪從他腰間輾過。

 

我們的世界突然一片死寂,耳邊不再有風聲,只有微弱的嗡嗡聲響。

幾秒鐘之後,開始有人報警,有人叫救護車,但大部份的人都圍著阿毛,急著想知道他目前的狀況,大家的心裡都在期盼他沒事,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們都知道阿毛一定會有事,有可能輕傷,也有可能重傷。

 

出乎意料的,躺在地上的阿毛還能說話,朝蹲在身邊的我們問了句:「車禍要不要賠很多錢?怎麼辦….?」

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得出任何一句話回答阿毛的問題。

那時我坐在地上,握著阿毛的左手,只不斷的告訴他:「沒事,你不要說話,等一下就護車就來了。」

我不確定阿毛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但我很確定阿毛原本和我握著的手力量愈來愈小,愈來愈小直到一會兒之後,我感覺阿毛已經不在了。

 

直到這一秒之前,我們沒人想到「死亡」這個結局。

畢竟對還年輕的我們,死亡應該是遙遠而陌生的事情。

但,阿毛真的死了。

 

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這檔冰冷的事,在我的手心裡,沒有溫度。

=========

 

民國86

當時我在部隊服役,坐在中山室裡看電視,新聞報導有一種跟動物有關的嚴重傳染病叫做「口蹄疫」,目前正在全台各地大規模爆發,在一座養豬場裡面只要發現一隻遭受感染,就必須盡訴針對場內所有豬隻進行撲殺。

也就是說,為了防止疫情擴散,一座養豬場裡面的幾千頭豬,有可能在幾天之內必須全部消失。

 

問題一:誰來動手殺光數量如此龐大的豬隻?

問題二:該怎麼殺才會最有效率?

 

隔天安全士官著就接到電話記錄傳達道….

明日0800之後,只留下必要人力留守營區,其餘全數支援政府控制口蹄疫情。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出來了。

 

第二天早點名之後,一輛輛的軍用卡車就載著上千名阿兵哥分別前往指定的養豬場替所有豬隻們執行死刑。

 

一名衛生局的人員開始對我們示範如何背著蓄電瓶,連接手上持有的兩根金屬頭長棒,一正一負,同時往豬隻的身上接觸,目的是把豬隻電暈。

然後阿兵哥們必須再合力將暈倒的豬隻扛起,丟進垃圾車,讓垃圾車的超厚鋼板像推擠垃圾一般的將豬隻通通活生生吞收進車裡,也就是說…..直接壓死,然後送去集中銷毀。

 

幾分鐘後,開始聽見養豬場裡豬隻受到電擊驚嚇的尖嚎聲四起,到處可以看到一堆阿兵哥想辦法圍捕奔竄的豬隻,等待手持電擊瓶的人趕快把豬電暈。

很快的,電瓶的電力持續減弱,只能把豬電痛卻無法電暈,搞得豬滿場跑。

阿兵哥們的體力消耗愈來愈大,要扛起每隻幾百公斤的豬談何容易,大家很快就精疲力竭。

 

於是電瓶愈來愈沒電,豬愈跑愈快,阿兵哥動作愈來愈慢,撲殺速度也愈來愈慢,甚至完全停頓。

傍晚時分,抬起頭一看,連十分之一的進度都還沒完成。

 

整隊打道回營,晚餐時,所有人都一臉慘白泛青,隨意扒了幾口飯就停手,餐盤裡的肉,管他是什麼肉,通通原封不動倒進餿水桶裡。

晚點名後回寢室,熄燈後沒人有力氣如往常般抽煙聊天,幾分鐘內此起彼落的鼾聲響遍寢室的每一個角落。

 

那晚,很多人應該都繼續在夢裡追著豬跑,被豬壓到喘不過氣。

 

隔天重複同樣的行程,所有阿兵哥再回到養豬場。

這一回,來了另一批人進行示範,凶器不再是電瓶,而是一個黑色的手提箱。

手提箱裡裝滿了一罐罐玻璃瓶裝的透明液體,還有一根根又粗又大的針筒,裝上明晃晃的銀色超粗金屬針頭。

 

示範的人拿起針筒往玻璃瓶一插,針頭穿過橡皮瓶蓋,一拉針筒尾端的圓盤,透明液體瞬間全吸進針筒。

「記住,每頭豬只要注射三分之一的計量就夠了,十秒鐘左右就會起作用了。記得千萬小心,豬隻若扭動抵抗,就趕快拔針迴避,千萬要避免接觸到人。」他這麼說明。

我們在底竊竊私語下猜測,應該是麻醉劑之類東西的吧。

 

接著他動作非常迅速地朝一隻豬身上完成了一次注射,拔出針筒。

十秒鐘之後,意外的景象發生了,豬隻並沒有如我們所預期的安靜倒下,沉沉睡去

豬隻一開始是四肢微微顫抖,接下來不斷地發出尖銳的慘叫聲,最後竟然全身開始劇烈的痙攣,走不到幾步路就全身僵硬地原姿勢倒下。

一分鐘後、這隻豬雙眼發直,死了,幾名阿兵哥接手把豬台上垃圾車丟了。

 

一開始我是負責注射的人,我親手把那只有幾CC的液體插進豬隻的血管裡,完成注射,幾分鐘後我就奪走了它的性命,一開始我很難受,但半天下來,這殘忍的殺害行為只是我機械式重複的一種動作而已,我的感覺全然痲痹。

 

下午之後輪替,我開始幫忙把豬扛進垃圾車,觸摸過大量的屍體之後,我只感覺到手上的重量,沒有任何想像。

其中一隻豬因為垃圾車鋼板收回時的擠壓,露在外面的下半身從肛門噴出一條長長的腸子時,有人因為目睹這畫面,忍不住趴在路邊的水溝吐了起來。

只有那一瞬間,我感覺似乎有點噁心,但沒多久,我再度無感。

 

後來我們知道那一罐罐的透明液體叫做「氰化鉀」,劇毒。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也揭曉了。

那一天,全場3600頭豬,撲殺得乾乾淨淨。

 

臨離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下午的豬隻尖叫聲都不見了,眼前只有一座空蕩蕩的豬舍,地上一片片用水沖洗過的淡紅血痕未消,男主人在向殺戮指揮官鞠躬道著謝。

一旁養豬戶的女主人紅著眼眶和我一樣注視著這片寂寥,想必她的心也空了吧。

 

這一天,我是死亡的給予者,我一邊無助的哀傷,一邊憎恨自己。

那一年,我連一口豬肉都沒再碰過。

=========

民國八十七年

那天二月十六號,再一個月又九天我即將退伍,每天我就在營區晃來晃去等放假,等退伍令,等著開始全新的人生。

 

晚上八點多,又是在中山室抽煙看電視,我吃著雞排和西瓜冰,和連上弟兄瞎扯淡時,一則新聞快報讓所有人安靜下來,主播說道:「一架華航客機剛才在大園墜毀,機上無人生還,多處民宅全毀目前警消全力救災中。」

當時大家還猜測說:「墜機耶,離我們林口好近喔該不會明天又要去大園救災了吧。」

 

後來事實馬上證明……錯!不是明天,是立刻。

 

整個營區突然響起緊急集合哨,要各連隊立刻著裝集合,等候指揮部命令。

當時我已經是屆退人員,照理說可以不必出這趟任務,躲在營區睡大頭覺就好。但我想說反正沒看過空難現場,乾脆跟著去開開眼界也好,就要求值星班長也把我排了進去。

 

二十分鐘後,又是所有阿兵哥坐在軍用大卡跟悍馬車上,浩浩蕩蕩往大園空難現場移動。

沿途大夥兒還是繼續聊天,抽煙嚼檳榔,計劃著等一下怎麼摸魚,搞不好還有機會跟空姐搭訕要電話,氣氛輕鬆到一個極致。

 

半小時後到了空難現場,所以人依序下車,全都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傻了。

平常氣派豪華的飛機白色外殼全成了焦黑的碎片,巨大的圓形渦輪噴射引擎也炸毀只剩下不到一半,只能勉強看出形體,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燒焦味,燃油味,金屬味,樹木燒成炭的氣味….

沒有乾淨的布面座椅,沒有梳化整齊,笑容可掬的空姐,沒有吵鬧的小嬰兒,沒有熟睡的乘客,什麼都沒有,連一道呼吸都沒留下。

 

活脫就是一幅煉獄景象。

 

經過一場大爆炸,一切都成了碎片,包含人。

我們的工作就是撿屍….塊。而且不是用手撿,是用衛生筷夾。

每個人手上都一手拿著裝屍袋,另一手拿著一雙筷子,低著頭巡過每一個角落,看見疑似肉狀的東西就夾起來放進袋子裡,裝滿之後,放進靈堂集中處。

 

開始行動之後,集中注意力往地上看,我這才發現原來腳底下到處都是屍塊,碎到難以想像。

我每一步的移動,都有可能踩到是原先某個人身上的一塊肉。幾個小時前他還活著。

眼前這個空間的凝重感,已經不是我的正常理智所能承受,我只能小心的呼吸,壓抑好內心早已翻湧的情緒,謹慎且敬虔的執行好我被賦予的任務,唯有如此,我這個人才不至於崩潰。

 

這些人原本都是我生命裡的陌生人,如今卻因為一場災難,我必須和他們的身體產生互動,背負著為他們的家人收集往生者遺體的重責大任。

我的靈魂好不習慣這樣的重量。

 

那一整晚,我被死亡包圍。沒有恐懼,只有無限的憐憫與哀戚。

直到今天,我還是清楚的記得那一夜的死亡是什麼氣味。

=========

經歷這三段和「死亡」有關的經驗,在經過歲月的沈澱之後,我不敢說我了解死亡,但至少對死亡的樣貌不是全然的陌生。

對我來說,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啓發是:『當必須面對死亡的時間一到,人或動物都沒有什麼可以反抗或掙扎的空間,應該說完全沒有!』

 

還活著的我們改變不了死亡所帶來必須有一條熟悉的生命、一個熟悉的名字將會永遠消失的事實,我們一定會有很多的痛苦,因為我們曾經和這些生命有過美好的連結,所以我們情緒上會貪心的希望死亡這個狀態可以被反轉,終究卻是徒勞。

 

那麼,我們是不是在無可避免的傷痛感之後,用一個更大的祝福來包容這個不可逆的結果?

 

看到最近空難及氣爆事件的傷亡消息讓整個社會的情緒非常低落。

有很多當事人的家屬朋友的錐心之痛更是我們旁人連百萬分之一都無法體會的。

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的為往生的人們及其家屬朋友祝禱,期待傷痛蛻變成一個祝福的記號。

 

即使蠟燭上的火焰我們看不到顏色,它依舊不能失了溫度。

 

願已逝者在天安詳喜樂,留在世界上的人身心平安。

大家加油~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俊俏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